在當代的商業世界中,「同情心」與「資本主義」似乎成為一組看似衝突卻又經常被並置的概念。安麗創辦人理查‧德沃斯(Richard DeVos)在其著作中提出「以同情心為基礎的資本主義」(Compassionate Capitalism),強調透過日常的小行動、幫助他人以及豐富他人生命(enrich lives),不僅能成就個人的夢想,也能推動企業和社會的良性發展。這樣的觀點,無疑具有某種感召力與正面意涵。
然而,當我們進一步檢視「資本主義」與「同情心」的本質,卻會發現這兩者之間存在深層矛盾。慈悲心所帶來的快樂,來自無條件的利他、無差別的付出,以及在幫助他人的過程中自然生起的自信與豐盛;而資本主義所帶來的快樂,則來自目標設定、規劃行動以及透過功利性的追求所獲得的成就感與報酬。當這兩者被強行結合時,往往導致混淆,甚至可能錯置了行為背後的真實動機。本文將從個人觀察案例出發,進一步探討這一矛盾,並提出一種可能的替代思路:如何透過資本主義來協助慈悲心的發揮,而非反之。
資本主義快樂與慈悲心快樂的差異
要理解這個矛盾,必須先看清「快樂」在兩種脈絡下的不同含義。資本主義的快樂本質上是「條件式的」:透過規劃、目標、績效與獲利所產生。它建立在「欲望—追求—獲得」的循環上。然而,欲望無窮,目標達成後往往接著出現新的追求,於是快樂也總是短暫的、轉瞬即逝的。
相比之下,慈悲心的快樂則是「無條件的」:它來自於幫助他人的過程,無論對象是誰,無論回報如何,行為本身就帶來滿足。這是一種不以「達成」為目的的狀態,而是透過「給予」而自然湧現的自信與安樂。這種快樂與佛教所談的「隨順無常」相呼應,它不執著於外在的結果,而是根植於行動當下的意義感。
當德沃斯將「資本主義」與「同情心」並置時,他試圖說明兩者並不衝突,但問題在於,他或許沒有深刻意識到兩者在快樂本質上的差異。當慈悲被納入資本主義的框架,往往會被扭曲,甚至成為掩飾慾望的修辭。
安聚會中的矛盾觀察
我曾參與過四到五次安麗的聚會,親身觀察到這樣的矛盾如何在實際場合中呈現。
在其中一次聚會中,一位安麗的前輩大姐分享她的經驗。她說,他們的事業本質上是「助人」,幫助別人過上更好的生活,甚至舉例說明他必須協助一位生活習慣差、價值觀不同、社會地位相對低的人。她強調,即使與自己差異很大,也必須去教他「釣魚」、幫助他自立自強,並影響更多人。
然而,在她的語氣與神情中,我感受到強烈的不快與厭惡。她並不真心願意接觸這位大哥,而是因為資本主義邏輯下的慾望推動:他能夠成為她的「下線」,幫助她拓展事業、達到新的獲利階層。於是,她便將這種功利性的動機包裝成「助人」,甚至說服自己這是無條件的慈悲。
這正是矛盾之所在:她以為自己在「利他」,但本質上卻是「利己」;她自認是「無條件的給予」,但其實是「有條件的計算」。這樣的不一致,長遠來看,會讓人陷入更深的掙扎與痛苦,因為內心真實的動機與外在言行無法契合。這不是慈悲的快樂,而是欲望的偽裝。
問題的核心:反客為主
德沃斯的「以同情心為基礎的資本主義」之所以產生問題,在於它常常「反客為主」。名義上,他要強調「同情心」,但實際上,資本主義的邏輯仍是主導。慈悲變成了資本主義的附庸,甚至被當作裝飾。
如果真要結合兩者,方向應該反過來:應該是「以慈悲心為主體,利用資本主義作為工具」。慈悲心才是核心,而資本主義只是一種輔助方式,幫助慈悲得以在現代社會中擴散。當角色順序顛倒時,結果就會完全不同。
Headspace 的案例:慈悲與資本主義的良性結合
這樣的替代思路,其實已經有人實踐過。一個經典案例便是英國的冥想公司 Headspace。
Headspace 的核心使命是推廣冥想,幫助現代人獲得更多內在的平靜與覺察。這個出發點完全是基於「慈悲心」:希望人們的生活能夠更健康、更快樂。然而,他們並非透過「免費分享」的方式去實踐,而是選擇開發一個需要付費的 APP。
表面上,收費似乎將慈悲心「商品化」了,但事實上卻產生了三個正面效果:
- 可持續性:收費讓公司有足夠資源持續經營,擴展服務,推廣給更多人。
- 心理承諾:用戶付費之後,更傾向於認真使用服務,因而更容易獲得冥想帶來的好處。
- 影響力擴散:當使用者真實體驗到效果後,他們會向他人推薦,進而擴大慈悲心的影響力。
這是一個成功的範例,因為 Headspace 的核心始終是慈悲,而資本主義只是幫助慈悲發揮效力的「工具」。這樣的角色定位,避免了動機與行為的矛盾,也更能讓人獲得真正的快樂。
結論:慈悲為本,資本為器
總結來說,「以同情心為基礎的資本主義」提出了一個美好的願景,但在實踐中容易陷入動機錯置與自我矛盾。資本主義的快樂與慈悲心的快樂本質不同,若將慈悲附庸於資本主義,往往會淪為欲望的包裝。
真正可行的方式,是反過來讓「慈悲」成為主體,將「資本」作為工具。當商業邏輯只是協助慈悲心更廣泛地發揮力量,而非主導慈悲的方向時,兩者才可能和諧共存。
在這樣的路徑下,資本主義並非與慈悲心對立,而是成為其現代化的推動器。唯有如此,才可能避免矛盾與掙扎,並真正實現一種超越個人慾望、帶來持久幸福的生活方式。
